原标题:《杀手》最大的缺陷,就是它最大的亮点
《杀手》注定是一部让多数人喜欢不起来的电影。
对于普通观众,它故事老套,节奏平淡,主人公残忍暴力,内心成谜。影片自始至终拒绝展现杀手的生活背景和内心感情。人物的模糊性似乎是导演布下的麦格芬诱饵,勾引观众进入故事,但又拒绝提供任何解答。
对于更专业的观众,《杀手》或许是大卫·芬奇内容最单薄的影片。无论悬念性、故事性还是思想性,都难以比肩导演的过往作品。
这样一部既不娱乐、又不艺术的电影,风评不佳是情理之中。
然而,《杀手》最大的缺陷,实际却也是它最大的亮点。人物和故事的单薄模糊是大卫芬奇有意为之。他试图将三层不同的电影流派合为一体,建立一种此前从未涉猎的叙事风格。
芬奇向网飞公司解释影片构思时强调,这是一部唐·西格尔、迈克尔·温纳风格的电影,类似《大盗查理》和《找到卡特》。这些参照都是1960和70年代的英美经典B级犯罪片。
此类电影通常围绕追杀、复仇、破案等犯罪片常见设定发展出线条简单的情节,将暴力场面作为吸引眼球的视觉奇观,对主人公的刻画不求全面深入,力求凸显个性。这些特质在《杀手》中均显而易见。因此,《杀手》的第一层电影流派,是复古B级片。
《杀手》与《大盗查理》海报,可看出芬奇对B级片的致敬
在收到芬奇寄来的剧本前不久,迈克尔·法斯宾德刚看了法国犯罪片大师让·皮埃尔·梅尔维尔的《独行杀手》。他对经纪人说想要演类似角色,而《杀手》的剧本恰好出现。
对比两者,确能看出颇多相似:孤独神秘、冷静如冰、偏执细节、恪守信条的主人公;主观视角统领的叙事;平稳到略显单调的节奏;对犯罪过程细节一丝不苟的呈现;低调、克制、弱渲染的基调。
这不只是梅尔维尔的标志性风格,也是与他同时期法国犯罪电影的共通特点。《杀手》本就改编自法国图像小说,传承经典法式犯罪精神不足为奇,这也是影片的第二层流派。
《独行杀手》
然而,芬奇选择了与梅尔维尔不同的人物刻画思路。梅尔维尔的杀手深具侠客般的英雄气质,芬奇的杀手则是反英雄的。梅尔维尔试图唤起观众的认同感,而芬奇则有意在主角和观众之间布下一层隔纱,营造疏离感。
纵然整部影片都是从杀手的主观视角讲述,但观众对他并不了解。除了缺乏对人物背景和内心动因的明确交待,芬奇也用视听技法强化观众与人物之间的疏离感。
影片绝大部分台词都是杀手的旁白。他总在自述自己的工作原则:“遵从计划,提前预判,杜绝即兴发挥。只打有报酬的仗。别信任任何人。”然而在整部影片中,他在逐渐背离这些原则。
从开篇的失败行动,到中期几次泛起同情犹豫,再到结局的突然放弃,呈现出他原有的内心秩序正逐步崩塌。
此外,在多次杀手独白的段落中,镜头常在主观和客观视角之间切换,且声音也随之剧烈变化。
最明显的段落是开篇,杀手边听耳机中史密斯(The Smiths)乐队的歌,边执行杀人。歌声在频繁的主客观视角切换中忽而清晰响亮,忽而模糊疏远。观众一会儿像是跟杀手身心合一,一会儿又被强行从杀手体内拉出。
频繁、突兀的切换仿佛是芬奇在向观众传达信息:这是一个你看似可以代入、实际却无法代入的角色。久而久之,随着代入感被消磨殆尽,无法代入的沮丧便令观众产生不悦。
芬奇限定观众只能跟随杀手的主观视角行走整个故事,但旁白与实际行动的反差瓦解了杀手心理逻辑的可靠性,代入感的消磨又抽掉了观众理解人物的抓手。由此,观众对杀手的讲述逐渐失去信任,唯一的叙事载体彻底转化为不可靠叙事者,与观众渐行渐远。
《杀手》编剧安德鲁·凯文·沃克提到,起初他不想把杀手写得太招人憎恨,但是芬奇告诉他,这是一个道德缺失的人,他的说话方式不能道德高尚。
沃克重读原著漫画,又读了加缪的《局外人》和尼采相关研究资料,这才找准了人物定位。
《局外人》的内核是存在主义。在戏剧中,与《局外人》最接近的是以布莱希特为代表的现代主义流派。这些作品都有意反叛古典戏剧的心理写实传统,用不可靠叙事建立疏离感,抽空观众对人物的认同。现代主义叙事在电影中也并不罕见,安东尼奥尼、布列松、迈克尔·哈内克等大师均为此路高手。
《杀手》风格中的第三层流派,正是现代主义戏剧和电影。由此,芬奇制造了一个美式B级犯罪片 法式经典犯罪片 现代主义哲学的怪胎。
独具个性的主人公、类型化的杀手复仇情节、凌厉硬核的暴力场面依旧能抓住观众,但单调的节奏和克制的基调削弱了类型原有的跌宕起伏娱乐性,高度主观视角与高度疏离感并行的叙事方式仿佛是芬奇在与观众玩猫鼠游戏,不断吊起你的胃口,又不断让你陷入迷惑沮丧。
正如芬奇自己解释:“我们引领观众,跟随一个感情维度狭窄的反社会杀人狂,行走一段高度主观化的故事体验。在此条件下,能不能依然做到引人观看,而不是令人反感?”
就最终的观影体验而言,芬奇做到了引人观看,但也不可避免地令人反感。与主人公合而为一体验故事,却又难以真正了解主人公的内心,难以产生共情,这种矛盾的体验就像是芬奇对观众的有意虐待。这也是为什么本片风评不佳。
然而,芬奇的风格选择并非只是形式之舞,而是也承载着主题表达。现代主义式的疏离感是为了将人物塑造成象征符号,引领观众从思考而非情感认同的角度理解人物。
《杀手》中的主人公也具备明显的象征性。整部影片中,他最突出的状态是孤立。如非必要,与他人的接触几乎为零。孤立让他更好地隐身于大众之中,便于杀人和逃匿。孤立也并未让他感到孤独,反而活得更加自如。
这无异于当代社会人们普遍生存状态的写照。越来越多的工作和生活需求都能独立完成,人们习惯于独来独往,享受孤立。
杀手另一个突出特质是身份的模糊。全片中他的身份频繁变换。这些看似都是为了杀人工作而制造的“假”身份,但由于杀手的真实身份始终不清,不同身份之间的真伪无从确认。可以说,杀手用无数个真真假假的身份,实现了匿名状态。
身份的模糊也体现在杀手内心与表面行为的反差中。虽然缺少心理描摹,但芬奇还是留下了一个指向杀手灵魂深处的线索——史密斯乐队的歌曲。杀手听歌的段落反复出现,播放最多的一首是“How Soon is Now?”
闭上你的嘴
你怎么能说我的所作所为是错的?
我也是人类
也需要被爱
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
歌词中透出与杀手冰冷残酷表面相悖的多愁善感,而史密斯乐队一贯的标志曲风也是于冰冷阴郁中抒发内心柔情。
再结合杀手在故事发展过程中不断背离着旁白所述的行事原则,一个表里不一的人物形象愈发鲜明。表面的冷血愤世仿佛是有意建立的人设,内心的摇摆脆弱才是真实状态。
多重身份创造的匿名状态,表面人设与真实内心的反差,当代社会中的人们对此是否感到熟悉?在网络时代,有多少人跟杀手状态相似——孤立、匿名、身份模糊、人设与真实自我并存?
芬奇用现代主义的疏离感抽空观众对人物的认同,意在驱使观众思考人物的象征性,从中找到自我的镜像。
《杀手》是否是一部好电影?从叙事创新的角度看,芬奇成功完成了三种风格的融合,实现了他此前从未尝试过的叙事模式,可谓自我突破。
从观影体验角度看,芬奇猫鼠游戏式的叙事和人物刻画方式是对观众的挑衅虐待。从内涵角度看,对当代人状态的隐喻确有启示意义,但在主题探索的深度和广度上相比芬奇之前的作品仍显单薄。
总结来说,这是一部风格大于内容、绝不讨喜、却也有着不容忽视创新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