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是它了?不走寻常路的纳粹惊悚电影,展现极致“平庸之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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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中,距离3月10日奥斯卡颁奖典礼已近,没出资源的热门提名电影已寥寥无几。而最佳国际影片奖(前最佳外语片)的最大热门,去年戛纳评审团大奖影片,由乔纳森·格雷泽执导,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桑德拉·惠勒主演的《利益区域》,已于2月20日(本周二)上线北美流媒体。
影片改编自怪才作家马丁·艾米斯于2014年出版的同名小说,以真实人物为原型,截取了1943年的一个时空片段:大屠杀实施者、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指挥官鲁道夫·霍斯(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 饰)与妻子海德薇(桑德拉·惠勒 饰)、两儿三女住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旁一栋优雅宽敞、花园精致、被美丽自然风光环绕的田园别墅中。
电影所描绘的就是霍斯家在集中营不远处,优渥闲适、琐碎平静的日常生活。
焦点倒转,创造性颠覆大屠杀电影定式
从二战结束至今,纳粹大屠杀题材电影的数量之多,俨然已足够构成一种类型。这些电影或纪实或虚构,陈述角度不一,但总的来看,像《辛德勒的名单》《波斯语课》这样还原或搬演集中营内可见可感的血腥罪恶、直接压迫观众道德神经、颂扬黑暗中一丝人性光辉的情节模式,固定了多数观众对大屠杀电影的刻板认知。
这种路线的成功是理所当然的,它既和类型片的三幕或四幕剧创作规律兼容性良好,同时也符合观众的接受直觉。
正如法籍立陶宛犹太哲学家列维纳斯指出的,“他者”脆弱的面孔就最直接地给人施加了“不可杀人”的道德律令。
直接面对受害者面孔的时候,再凶恶的人,也必然越过巨大的心理鸿沟。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残暴如纳粹,也必须使用毒气来隔离杀人者和被害者,保证杀人者的精神稳定。
同理,对于观众来说,也没有任何图像和声音,能像屠杀的直接呈现、被害者面容和身体呈现的脆弱恐惧一样触目惊心。以《辛德勒的名单》中那场著名的集体“淋浴”为例,电影里哭喊的悲恸使得观众产生巨大的心灵惊愕,从而生发出对灾难的恐惧、敬畏感。
不过一方面,此类直接呈现苦难的创作路线已有不少名作珠玉在前,持续产生影响,并为大屠杀电影写定了类型公式,发展空间有限;另一方面,包括《辛德勒的名单》在内,此类电影其实一直承受了某些“过分煽情戏剧化”、“剥削苦难”的伦理批评——集中营里悲剧的分量太重,重到连片场里的模拟、再表演,都不免有种矫揉的“做戏”感,显得轻佻、廉价。
在更严苛的伦理呈现要求下,在先锋派艺术家的探索路上,大屠杀电影需要进入新的纪元,创造更具深度的文化记忆,同时展现当代电影的前沿成就。
而由英国前卫大导乔纳森·格雷泽十年磨一剑完成的《利益区域》,就是这种野心驱动下产出的又一部重量级新作。
格雷泽在《利益区域》前只执导了三部电影长片:2000年的黑色犯罪喜剧《性感野兽》,2004年的灵异爱情电影《重生》,和2013年的科幻恐怖片《皮囊之下》。格雷泽电影的市场表现向来一般,观众评分也不出彩,但却被评论界和学术界公认为英国电影艺术的领军人物之一。
无论是作为创作周期长、以实验手法闻名的名导,还是作为有犹太血统、想要严肃探索民族历史伤痛的后裔,格雷泽一旦涉足该题材,就必然承载沉重的包袱,不会满足于拍摄又一部老套、同质的情节主导电影,而是决意用石破天惊的实验手法革新大屠杀电影的呈现伦理。
很显然,《利益区域》最为人所称道的基本思路,同时也很有可能就是催生整部电影灵感火花的那个革新概念,就是刻意回避对集中营内苦难的直接表现,反其道而行之,拍摄刽子手的日常家庭生活——岁月静好是前景,苦难成了若隐若现的背景。
这是一种反直觉的模式,按一般的思维惯性来看,是“焦点”对错了。然而正由于屠杀即使被刻意隐藏,却不可能不是所有观众都心领神会、无法从脑中抹去的潜背景。
台前的家庭生活越波澜不惊、悠闲恬嬉,那个面积巨大的黑色背影反而更有存在感,在观众心上投射着巨大的恐惧、压抑不安、荒诞,从而令观众更加为这种反差下的极恶所震动。
在对《利益区域》的许多评论中,再次出现了哲学家汉娜·阿伦特广为人知的“平庸之恶”概念——纳粹屠夫们在生活中似乎并非魔鬼般的极恶之徒,往往还是好父亲、好丈夫、好同事、好下属,但他们缺乏思想、唯唯诺诺,失去个人价值判断,在麻木不仁的迟钝感中成为屠杀执行者。
霍斯一家所生活的的花园别墅和奥斯维辛集中营间的物理距离恰当,既近,又刚刚好远在一眼看不见墙、“眼不见为净”的视线距离之外。别墅被妻子海德薇比作“我们的生存空间”(Lebensraum)——这是纳粹合理化侵略的术语:“扩张领土以夺取德国的生存空间”。
奥斯维辛由此被分为“生存空间”和“罪恶空间”。生存空间内,霍斯作为好父亲、全家作为“正常人”的人性,和实施、默许屠杀的平庸之恶毫不费力地被隔离开。只有远景处的烟囱能在视野里被看见,偶尔会有血迹和人骨从溪流上游的罪恶空间冲过来被发现,污染日耳曼家庭的生存空间。
霍斯一家的梦想就在于这块满足了一切小市民理想的生存空间。出身寒微的海德薇母亲见女儿住的房子如此之好,感叹她混出了头,全家人都将别墅视为不可放弃的物质利益,这反映的是邪恶意识形态笼罩之下,德意志市民品格根本性的虚无、堕落。
所以,如果说前年曾引发广泛热议的德国电视电影《万湖会议》只拍一群衣冠楚楚的纳粹开会决定事实灭绝犹太人的“最终解决方案”,已经足够讽刺、令人警醒,那《利益区域》对“平庸之恶”的表现,就更加极致,几乎到达了逻辑上的极点——那种隐藏在家庭生活正常面孔之下,漠然的非人性。
“超写实”视听,带来身临其境的震撼效果
当然,光有概念和指导思路,成就不了《利益区域》。作为精研场面调度的形式大师,格雷泽的手法又将这场极限的倒转叙事实验推到了极点。
作为格雷泽首度涉足非幻想题材(《性感野兽》虽无超自然元素但却是高度扭曲现实的后现代犯罪片),加之题材分量千钧,《利益区域》自然要脱离格雷泽过往的超现实基调,靠向写实。
但格雷泽却又继承、某些方面放大了过往电影中的视听策略,创造了一种强形式感、写实程度到达超现实级别的现实,或者说是“超写实”。
首先,《利益区域》完全是一部“4D级听觉电影”。
受自然主义美学浪潮和当代声景理论的影响,世界艺术电影普遍追求极端逼真的声音环境,而《利益区域》在营造立体丰富、真假莫测、令人身临其境的环境音效方面,堪称做到了标杆级水准。不少观众在银幕前的听觉经验是“过于写实”。而与此同时,强调怪怖、压抑氛围,又极具现代感的合成器音效和配乐同样精到准确。
然后,分毫毕现、极端准确的数字摄影同样制造了一种“复制空间”般的“超真实”。
作为《修女艾达》和《冷战》两部全固定镜头电影的摄影指导,波兰学院派名匠卢卡斯·扎尔为《利益区域》打造的视觉秩序极端规整,接近于一种类似人工智能生成的窒息感。影片少有的几个运动镜头均为单调平移,其运动的稳定程度过于“非人”,和整齐划一的纳粹美学高度同频。
最后,是影片整体对琐碎、平淡素材的组织,大部分遵循再现真实时空原则的自然主义拍法。这和欧洲艺术电影的伟大传统相关,也无疑受到东欧、第三世界的“慢电影”浪潮影响——而这种特征在英美电影中,过往并不多见。
以上三点结合在一起,和2019年的匈牙利大屠杀题材电影《索尔之子》相似,《利益区域》每个镜头内和整体剪辑的控制感都被拉到满格,形成了一种具有整体风格、令观众高度体感身临其境的“超写实”电影,也因极端真实,所以极端残酷、震撼。
但前者是手持运动长焦镜头为主,是一种更贴近第一人称的“有限视野”的真实;
后者主要是固定广角镜头,单个镜头内看见从前到后整个环境,有一种“空间标本”式的真实感,像是导演对空间的解剖或审判。两部电影分别代表了大屠杀电影,乃至历史再现电影在视听语言探索的前沿成就,策略相反,但又殊途同归。
虽然《利益区域》的“超写实”思路不算开天辟地,但能做到如此出色的执行效果,确实是只有全面、精准地综合当今数码时代的电影技术才可能实现。
总结
最后,超写实的电影语言制造了一种锋利的锐度,使观众感到电影场景除一丝不苟的秩序美之外,更多的是一份怪异和不可名状。就像霍斯一家表面一尘不染的生活一样,其实本身就是一种“脚底沾满血”的罪恶。
又比如格雷泽在片中,偶尔插入的两段完全超写实拍法的热成像段落,以及某些尖利到有未来感的合成器音效——导演其实没有离开《皮囊之下》恐怖片的本行,只不过这次他瞄准的“恐惧对象”,是扭曲、分裂、令人恶心的历史现场,和仍萦绕在世界之中,纳粹邪恶遗产的幽灵感、“鬼气”。
说实话,以往格雷泽的电影虽然新奇立体、又充满博物馆装置艺术的先锋感,或多或少有些概念先行、过于形式化、信息容量有限的弊病。这次,因为题材的严肃性、格雷泽个人的情感投入和形式内容的平衡对称,《利益区域》有资格被称为是格雷泽的代表作,也将是纳粹大屠杀题材电影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刚结束不久的英国电影学院奖颁奖典礼上,《利益区域》已获得最佳英国电影、最佳非英语片和最佳音效奖。
看风向,获得奥斯卡五项提名的《利益区域》,现在也是最佳国际影片和最佳音效两奖的超大热门,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文/阿拉纽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