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太难懂？不必过分解读，它只是宫崎骏的老年梦呓狂想

但在清明假期的观影潮结束后，《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也面临着较为陡峭的票房下跌，“看不懂”的评论也逐渐多了起来。晦涩烧脑的形象隐喻、令普通观众费解的叙事、表面上散乱放飞的段落节奏，都催生了对影片两极分化的评价。

其实，映前这个取材于反战作家吉野源三郎同名小说（这本小说在影片中出现过），但被片方和粉丝担忧“过分说教”的宏大片名，就已经说明了宫崎骏要画出“生涯总结”式集大成作品的雄心壮志。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不同于宫崎骏以往作品的低门槛、主题通俗易理解，而是既有一定的私密性质，也有老人对待“临终之作”的狂放态度。

对于大多数因未成年向奇幻作品认识宫崎骏的观众而言，这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不再浅显、流畅，而是艰涩、成人化，“看懂”这部电影，确实成为了一种挑战。影片的豆瓣评分公映后从8.0跌到7.7，是宫崎骏所有动画长片中最低的，其实，从海外多个观众评分来看，世界人民的观感，都是差不多的“一头雾水”。

影片有太多“看不懂”的地方，群众自然就有宽广的解读空间。在大多数中国网友中间最流行的，是对《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进行政治解读，将其看成一部宫崎骏反思、批判战争的民族寓言。

在这种解释思路的统领下，片中的种种形象和设定，自然就无一不成为了有待发掘其隐藏指代对象的符号。对影片的认知，也成了一种“解谜游戏”。

这种解读方向有一定合理性：影片故事设定在1944年，有战时日本平民生活背景写实的一面，且宫崎骏前作《起风了》也是二战题材；同时宫崎骏“反战左翼”的形象在中国深入人心，但在其作品中“反战思想”的呈现方式是否妥当上，也不是完全没有争议。

综合以上这些原因，中国观众对宫崎骏这部现实战争背景 奇幻展开的新作进行政治解读，自然既有道理，也有极高的热情。但不得不说，此类解读版本太多，各种解释千奇百怪，许多已经达到过于牵强附会的地步，有点像野生“宫学家”中的“索隐派”。

其实，如果看过NHK《行家本色》节目追踪本片制作过程的纪录片，且更深入地了解宫崎骏的创作生涯之后，不难得出结论：将《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看作宫崎骏对个人生命松散充盈、包罗万象的总结（而非以政治寓言为主干），很有可能更切合宫崎骏的原意。

首先，有一个事实可以确定：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当中，多个角色的现实原型，是被官方“钦定”，不应有太大争议的。这些角色和人物的对应关系，是理解影片的钥匙。

真人的原型是宫崎骏自己，这点没有什么争议：两者都很恋母，都有一个制造战机部件的父亲，也都有在战时从东京回到乡下生活的经历……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但真人也只是一个“变形”版的宫崎骏，前者在1944年时已成少年，后者1941年出生，缺少对战争的直接记忆；真人的母亲死于空袭火灾，宫崎骏的母亲虽也有肺结核病，但1984年才逝世；因为影片的故事也有对吉野源三郎小说《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和爱尔兰畅销奇幻小说《失物之书》的借鉴，真人的身上也掺杂着这两本小说男主角的影子。

片中穿越到塔中异世界成为主宰的舅父，据官方纪录片透露，原型是吉卜力三巨头之一的已故动画大导演高畑勋。

自从1960年代宫崎骏在东映公司结识比自己年长六岁的高畑勋开始，一直将他视为亦师亦兄亦友的存在。而自两人分开独立创作动画电影起，宫崎骏也一直在和“さん”（Paku桑，对高畑勋的昵称）较劲。两人间的羁绊如此之深，2018年高畑勋逝世，自然对宫崎骏造成重大打击。

同样在本片创作期间逝世的，还有雾子阿姨的原型保田道世。保田是宫崎骏在东映期间结识，从此合作多年的调色师。这位朴实、坚强、富有才华的女性是宫崎骏的忠实战友，进入电影之中，则变成了既是智慧老太太、又是豪爽大姐的可爱形象。

当然，有时候官方钦定的说法也不一定要完全取信，比如高畑勋就不太可能是舅父的单一原型，2016年就开始绘制故事板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大概率是在创作过程中逐渐“渗入”了高畑勋的形象。也有观点指出，曾在70年代初带着宫崎骏制作《鲁邦三世》的恩师大塚康生，也是舅父的原型之一。

总之，影片中舅父希望真人继承自己掌控异世界的职责，搭建13块积木（指代宫崎骏的13部导演作品），而真人却最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这暗指宫崎骏在整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和前辈的动画路线分歧中逐步确立了自己的创作方向，宫崎骏在这里致敬的，是自己“从画师蜕变为大师”的壮年岁月。

另外，最早出现在海报上的苍鹭在影片中是真人狡猾、贫嘴的队友，是宫崎骏按着老搭档、吉卜力董事长铃木敏夫的形象设计的。

经营吉卜力并不容易。如何让投资庞大的吉卜力动画获得丰厚的商业回报，如何与“专制”的宫崎骏、“懒惰”的高畑勋相处，把控作品进度，如何发展各类周边和IP衍生项目……这些都需要铃木敏夫精明、圆滑的特质。这就是宫崎骏将苍鹭定为“狡猾”“欺骗”化身的原因，也是宫老对搭档“充满爱的吐槽”。

既然片中角色有明确的原型，我们也能由此大致推测出宫崎骏创作时的精神世界：自己伟大的人生已近终点，有“时不我待”的感觉，于是按捺不住创作热情，将一切能感受到的情感记忆挥洒纸上。

然而制作过程中，恩师、老友一个个死去，不免哀婉悲痛，对前辈和老友的悼念和爱也融入作品。七年的创作时间足够漫长，足以让宫崎骏“想到什么就加什么”，于是成片的元素、意象、情感，自然都复杂到了极致。

普通观众看不懂，觉得晦涩、断裂，自然也是因为宫崎骏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已经完全任性，不严格遵循整体性和一致性的逻辑，而是将自己剩下的东西“一次性全集放送”。在这种情况下，对影片文本的单一阐释必然是无力的。

或许和宫崎骏“相爱相杀”的后辈动画大师押井守，才最直白地道出了这部作品的本质。押井守说，宫崎骏已经进入完全不考虑观众感受，只顾自己想法的境地，而《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就是是一部包纳了宫崎骏多种复杂情结的“老人狂想”电影。

其实，逻辑断裂、搅拌一切、形象糅合、包罗万象，就是梦境的典型特征。《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就是83岁的宫崎骏自己“梦的呓语”。

人到临老，一切复杂的记忆和情感就跟走马灯一样在自己脑海中飞驰而过：

对母性的依恋，妈妈因肺结核拒绝和宫崎骏的身体接触，使得他受挫颇深，在电影里，居然让自己和变成少女的妈妈来了一场略带“背德”色彩的少男少女冒险之旅；

对自然和幻想的热爱，“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结构，绚烂到极致的异世界幻想，宫崎骏果然不甘心用《起风了》这部现实作品为自己的生涯作结；

对残酷战争和军国主义的厌恶，不仅是片中出现的法西斯色彩颇为明显的鹦鹉大军，对参与了战机制造的父亲的复杂情感，更是令宫崎骏终身无法释怀；

对前辈混杂着叛逆的敬爱，不要旧世界，要和真人一样开辟自己的宇宙；

对老友的悼念和感怀，影片中的他们，都如此灵动可爱；

对自身生命历程和创作道路不无骄傲的回顾，象征着自己13部杰作的13块积木说明一切，真人回到现实的完满，说明宫崎骏自己肯定是“活出了人生”；

对人生和世界“乐观的悲观主义”态度，糟糕的世界，依然值得投身其中……

影片所呈现的东西五光十色，没有一个称得上是绝对主题，但也都是其中的重要声部，一切的一切都像泼水彩一样，恣意铺满整张画卷。

然而，观众总是期待在电影院获得做梦一样的沉浸式体验，但并不真正希望看到跟梦一样让人抓不住、摸不透的电影情节。因此，《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不如宫崎骏过往的作品那样老少咸宜、一边倒好评，也情有可原。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只有伟大到宫崎骏这个级别的艺术家，才能有这种“任性”的特权，给观众“出题”而不大规模翻车。依然有深爱着宫崎骏的大批粉丝，要么使出十八般武艺解读其中深意，要么慷慨地宽容了“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他，只单纯地享受影片的形式之美、生命力之充沛。

虽然在多次宣称“退休”但却又食言的“狼来了”糗事之后，宫崎骏此次并未宣布退隐，且根据铃木敏夫透露，已开始构思新作。但从宫崎骏自己到观众，都做好了“后无他作”的心理准备，大师是否也看到了自己身体里的“老鹈鹕”呢？

在这样的背景下，《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虽然不是一部所有人都能爱上的宫崎骏作品，但作为人生的终结之作，它不“完美”，但特别充盈、“完满”。对一位83岁的老人而言，很难想象有比这更好的总结。

（文/阿拉纽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