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导演米格尔·戈麦斯从维姆·文德斯手中接过第77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杯,对于全世界电影爱好者来说,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米格尔·戈麦斯获金棕榈最佳导演奖
影评人Roger Koza在首映后情绪高昂却又语意低婉地通过网络向评委会主席格雷塔·葛韦格发出祈求:“亲爱的格雷塔,我不认识你,但我希望你能拥抱《壮游》。这儿有矢志不渝的,对电影的爱……给它一个奖吧,这能让电影变得更好。”
《壮游》海报
这是今天矛盾的现实,电影荣光逐渐淡去。
即使影迷们仍能辨认昔日闪烁的花影,也再难昂扬地相信,电影本身——这个属于虚构同时也属于真实、属于视觉也属于听觉的艺术——能够仅仅依靠自身,而不是别的什么聪明的“操作”,来获得胜利。
我们知道,我们曾经期望从电影中感受到什么,曾经着迷的是什么,但制作与观看的选择,却往往背道而驰。但《壮游》是如何能大言不惭地代言电影这一艺术形式呢?
《壮游》剧照
米格尔·戈麦斯是新世纪葡萄牙电影的领军人物,影评人出身,从千禧年前后开始创作。
其首映于导演双周的第二部电影长片《期盼的八月》向世界观众划定了戈麦斯将虚构与真实结合的风格标签——这实际上也是葡萄牙电影传统的一部分,但他尤其热衷于向观众揭晓电影剧组的拍摄过程;
《期盼的八月》海报
最受欢迎的代表作《禁忌》于柏林主竞赛赢得影评人奖,以黑白影像、两段式结构,展示了他用绝对电影的手段讲最具文学性故事的超凡能力;
《禁忌》海报
更令影迷津津乐道的,则该是2015年同步创作完成,其实由一部电影生长而成的三部曲《一千零一夜》——由新闻采编小组、编剧 与导演在欧洲经济危机时期采集葡萄牙荒谬现实而后演绎为日常传说的鸿篇巨制,曾是当年戛纳的迷影焦点。
《一千零一夜》海报
从此前创作序列的关键词里,我们可以探到《壮游》的芳踪,却不足以想象这部神秘作品的轮廓。它的故事说起来很简单,关于一个男人如何穿越广袤的亚洲,逃避他七年没见的未婚妻,然后关于一个女人,如何斩钉截铁地,上穷碧落下黄泉,寻找、追逐她的爱人,直至大陆腹地。
不少有识之士已经发现,这个故事灵感源于英国作家毛姆的一篇小文《梅波》。
《壮游》和《梅波》一样好看,一样保持了某种干邑般的幽默感、某种多义性的纯粹、某种捏合于旅行冲动的情感叙事。
取景于当代亚洲各国的记录素材、葡萄牙与意大利两地棚拍的时代影像交错,让“读者”在游记与小说之间来回跳转,很快从毛姆的戏谑,转向了约瑟夫·康拉德、安德烈·纪德,或者笔者私人感受里更加连通的安德烈·马尔罗《王家大道》与格雷厄姆·格林作品《逃避之路》。
有人认为人类历史上文学的成就于价值远高于电影,有人要将电影与文学划清界限。但有的电影,比如《壮游》,则提醒我们,电影可以成为文学性绝妙的载体,用视听替代文字,补充却不限制观众聆听故事时的想象。
《壮游》剧照
一些造访戛纳的观众,就东方主义略有微词,可能是对这样的旅行文学遗产不大熟悉。
时代永远有其局限,但写作的价值总能溢于其外,这些经典作品以及《壮游》,呈现了个体的殖民者如何迷失于其集体看似占领的世界,时刻质问着自己的生命旅程以什么尺度来丈量。
更何况,电影更进一步,将评述的权柄递交给观看者,或者说不仅观看者,也递交给影像记录的真实本身——他们与她们的存在,在戈麦斯,或者说亚洲部分摄影师萨永普·穆克迪普罗(泰国电影大师阿彼察邦御用)与郭亮的镜头下,显然超越了所谓“符号化”的形象。这样于殖民主义的多重对抗,稍微沉下心来,是不可能误读的。
何况,亚洲在这部电影里是奇想的舞台、梦境的土地,现实存在,但其逻辑应被虚构艺术魅力抛诸脑后。戈麦斯在媒体发布会上定义《壮游》是一部关于信仰的电影。如果关于亚洲风物的面纱都无法看透,影片还在另外两个层次(爱情信仰与电影信仰)的精神就更要错失了。
这出特别在于男女主角从头到尾没有相见、分别引领了两段式结构的复婚喜剧,看似将同一段旅程重复描写,却创造着截然不同的意识体验。爱德华部分纪录素材居多,这个被动的男性做梦,莫莉部分则虚构居上,笃定的女人造梦。
两段旋律的呼应与变奏精彩至极,其中对女性的崇拜激发了人物的光芒与爱情非理智的狂喜。据说,本片创作出发于导演结婚之前的恐惧,片尾献给同样是电影人的妻子莫琳·法恩代罗(前作《月八日记》联合导演),简直浪漫到令人落泪。
《壮游》剧照
当然,令人落泪的不只是浪漫。
在帧帧绝美的16毫米胶片影像之后,不宜剧透的结尾,再次向我们强调《壮游》如何是一场电影圣殿的降神仪式。
这一主题回响在全片中,不同于好莱坞复刻场景那样的过家家致敬,也不至于目前影评草草摘要的化入化出手法,影片在神经喜剧的情节、早期电影旅行纪录片(Travelogue)的体例中,嵌入了电影前史的点缀。譬如不断出现的交通工具段落,有时是“运动”主题的观察客体,有时工具本身并不出现,镜头成为电影前史(Pre-cinema)概念里“幽灵之旅”(Phantom Ride)的复刻。
还有火堆旁闪烁的阴影,用来组织全片的皮影戏、玩偶表演,都在正大光明地向我们强调,人类离不开电影,早在被发明之前,电影已经存在。
不得不说,看到一些提及Vlog民俗表演的评论,笔者很难停止伤感。只想到Vlog,是因为我们今天只看Vlog。Vlog没有错,但文明与艺术在时空跨度之中,而不应被潮流媒体反客为主地概括。
《壮游》剧照
如果我们还相信电影,电影的生命力,不终止于首映,不终止于上映,值得观看不止一次。胶片保存得当,会将掌中美妙延续百年。戈麦斯是葡萄牙电影资料馆的座中常客,《壮游》完全植根于这种迷影传统,也适合观看不止一次。
譬如片中彩色影像部分,或许容易被误读为没道理的结构手法,其实是出于技术原因:黑白胶片感光度不足部分场景拍摄条件,但那种沁人心魄的美丽色彩,又让导演最终无法割舍,也就半随机地成为装饰点缀。
偶然也是电影的魅力。捉迷藏的趣味、迷宫的趣味,不是一种门槛,而是提供游乐休憩的空间。
影厅灯光熄灭,放映机响起,只要我们接受影像的牵引,就能向一个自由的天地而去。《壮游》并不波澜壮阔,但对爱电影的人来说,是一趟回味不尽的旅行。